老師傅持著木板子，輕輕拍落絲綢衣上的塵埃，動作細膩，彷彿呵護著嬰孩的肌膚般。但他瞅著門口的眼神卻兇狠異常，煞氣四射，便似下一秒就要與不共戴天之仇人火拚，迥異於溫柔輕巧地拍打聲。
「打擾了。」門口的少年畢恭畢敬作揖。
老師傅沒有回覆，只是盯著少年，確認著少年是否有下一步動作。未聞答聲，少年頭就這麼低著，沒有絲毫輕忽之意。良久，老師傅才怒氣沖沖地開口：「來這做啥？這裡沒有你想要的東西，速速離去。」
少年這才抬起頭看著老師傅：「不，確實有些事想詢問師傅。」
「你來幹啥的？」
「有人請我來除妖。」
老師傅冷笑一聲：「這麼說，小兄弟是來除我的？」
少年恭敬地回道：「作為一名除妖師，分清人與妖的差異是基本中的基本。在下認得清楚師傅您是人非妖，絕無誤會，也沒加害之意。」
或許是少年謙恭的態度打動了老師傅，老師傅拍著衣服沈默了一陣子，第一次以一位長者的態度正色道：「不用了，小兄弟你回去吧。我在這兒住了十餘年，我能保證這裡無妖異之物。倘若有，那也不會是什麼惡鬼羅煞。雇你來的那夥小毛孩兒，貪玩胡鬧，自己心裡有鬼，才以為這兒有鬼，請你過來。這兒沒什麼鬼，你回去吧，別瞎忙。」
少年也莞爾一笑，回道：「師傅所言極是，自我進門觀察，我也沒發現有任何妖異之氣。不僅沒有妖異之氣，反倒有些靈氣。」
老師傅疑道：「靈氣？」
「是的。」少年看向庭院之中，三大排各式各樣、五顏六色的精緻衣裳：「這些華美的服飾，每件都如同新衣似，但這靈氣絕非朝夕可養成。想來這些衣裳必然是有些歲月，之所以仍如此嶄新，看看方才師傅的動作，便清楚了。我想大概也是師傅您如此細心地照料這些衣裳，費盡心思，才使得這些衣裳漸漸有了靈氣。」少年面向老師傅，再次躬身一敬：「靈氣不是積年累月即可得，師傅花在這上面的心思、專注與精神定是世間罕有，實在可敬。」
老師傅再次沈默不語，只是靜靜地拍著他的衣服。少年敬了禮之後，開始認真地仔細欣賞每件衣裳。老師傅沒有阻止，看來是默許了。
逛了一陣子，少年問道：「師傅以前是唱戲的？」
老師傅依舊專心地拍著衣服，但這次給了回應：「不，我是做戲園的。」
「喔？怪不得有這麼多戲服。」少年點著頭。
老師傅嘲諷笑著：「小毛孩兒以為我做這些衣服養殭屍呢。」
少年帶歉苦笑：「年輕一輩已經不太懂這些文化資產了呢。」
老師傅惆悵道：「哪兒的文化？哪兒的資產？這年頭早已沒人看戲、聽戲，新世代只懂得影音聲色。這東西早已歸入歷史一流啦。」
少年無言以對，然後疑問：「不過，怎麼都是些女服呢？」
一直拍著衣服的老師傅第一次停下了手上的木板子，但他沒有回話，只是看著眼前的戲服，靜靜地摸著。少年也沒催促，逛完了一排，再逛下一排。少年注意到每件衣裳的衣架不盡相同，似乎都是為那件戲服特製的，讓衣服平整地展開晾好，不會產生皺摺。每個衣架都有個編號，看來確實是如猜想。
良久，老師傅的聲音從隔著兩排的戲服處傳來：「其實這些不是戲服，這些都是⋯⋯內人的衣服。」老師傅平靜的語氣中，透露著深深的思念：「她不是角兒，但跟著我辦戲園辦了一輩子，也愛穿著戲服玩。我起初買了幾件送她玩，沒想她從此便穿著戲服當便服，逛街、工作、教訓人都穿著，我還為此頭疼了好些日子。」老師輕輕笑了聲，然後憐惜地望著衣服：「雖然她先我十幾年走了，但只要看著這些戲服，就讓我感覺她仍在我身旁。」
「師傅您真的很照顧這些衣服，就像照顧您夫人一樣吧。」
「畢竟是軟玉溫香，憐惜是應該的。」老師傅含情脈脈道：「唉，只是比起在這兒與一個糟老頭作伴，其實她會更想有人繼承這些衣服，穿著它們上台唱曲子吧。只可惜這年代已看不上我們這種老朽不入流的玩意兒，我也不爭氣，沒能找著傳承的人。」
少年感慨同心，但在潮流洪荒之力、社會文化風氣之下，也無法說些什麼。少年只是道：「不過師傅，夫人想必也是很開心能陪著您的。必定是您對待這些服飾的真誠，與夫人的思念，這即使暫別兩界也鶼鰈情深的至情，才讓這些衣裳在這些年，養成了靈性的。」
老師傅只是淡淡一笑：「小兄弟，你這話聽起來，可是像極了詐財的神棍。」
少年哈哈回道：「但師傅請相信，神棍不收錢的時候，講得可必定是真話了。」
老師傅莞爾，繼續拍塵。
少年拜別道：「師傅，在下這詐財的神棍，除得了妖魔，但除不了心魔。無法跟那群小孩交代的我，要先三十六計，走為上策了。」
老師傅點了點頭，沒有回話，但嘴角的微笑，已沒有最初的殺氣騰騰。
少年走出院子，但見牆邊睡倒著一位少女，小嘴微張，口水都快流了出來。少年無奈地搖醒少女，然後無語道：「叫妳守著門，妳竟然給我睡成這個樣子。」
少女睡眼惺忪，似乎沒有聽進去話。她出神地望著少年，看了看四周，似乎還不清楚狀況。
少年搔了搔頭：「也罷，反正這次確實不是妖怪啦。」他一把拉起了少女，然後道：「好啦，沒有妖，就沒有我們出場的份了，該走啦。」
少年也不知少女究竟有沒有懂，但姑且是點了個頭回應。背好了包包，少年牽著少女，再次走上了旅程。
